编辑晨霞邀约我共同思考一个大题目:泰勒退场!因为泰勒式科学管理虽曾经有效地应用于体力工作者,长于行为控制和机械效率,但短在促进自组织和发挥创造性。在《21世纪管理的挑战》一书中,德鲁克也强调知识工作者与体力工作者的区别,倡议试验新的管理方法。
不仅仅是人的管理需要新方法,市场也面临类似的挑战。在全球化以及跳跃性技术影响之下,各类市场处于持续的创造性摧毁过程中。传统的市场概念被解构,重新建构,再次被解构,在失衡与均衡之间摆动。典型的产业如通信、电脑、网络游戏和娱乐。其中激烈的重组常使厂商失语。例如,诺基亚索性不再以手机称呼新一代产品,而暂时称之为“个人终端器”。
有退场,却仍未见登场。这是我们目前的麻烦所在。传统理论擅长于分析有序环境中的因果关系以求发现隐藏的优势定位点。但它见绌于频繁失序的环境中自我创造市场秩序的活动。幸运的是,最近二十多年来的新自然科学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诸多启示。尽管证明这些启示的广泛可靠性仍有待更多的证据,但在转台换幕之间,它们是最好的节目了。
新循旧而生,温故而知新。传统管理学理论直接受到经典(旧)自然科学体系的影响。牛顿于1687年发表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是经典物理学以及现代科学观的历史起点。之后300年,自然科学在牛顿、伽利略、笛卡儿、莱布尼茨等人的思想影响下建立了自己的体系。管理学也深受其影响。相关的基础概念有:(1)主客观二元论;(2)以分析部分而汇总研究整体的原子论;(3)通过位移和速度进而推导物质存在的全过程轨迹的机械决定论;(4)视有序为本质的动态均衡系统论。
在传统的体系中,因为区别大脑和思维分属两个不同的存在范畴,所以有客观和主观的差别,并且认定人可以凭观察者的身份了解客观规律。因为依赖于用切割的方法,从小和部分认识到大和整体,所以忽视了整体具备不可分割的系统属性。因为假设所有现象都是线性轨迹上必然的一点,所以认为过去、现在、未来都是设定的安排,上帝不容随机和任意性(爱因斯坦如是说)。因为习惯于较稳定环境中“既成的形态”,所以把“变化中的形态”当作无关紧要的过程现象,并着力于“既成形态”的均衡系统研究。传统自然科学的这些观点影响了传统管理理论中的市场定位理论,竞争优势理论和对核心竞争力的崇拜。影响了组织变革中的因果观、秩序观和对系统危机的恐惧。
新自然科学的兴起没有标志性的历史起点。一方面,它本身是一个逐渐显现的发展过程。另一方面,它的许多代表性人物,如爱因斯坦·玻耳兹曼·庞加莱都是横跨新旧两个意识形态的人物。玻耳兹曼和庞加莱对事物存在的概率分布性质作了贡献,即在没有衡量、测定之前,存在始终只有概率的意义,只是一种可能性。但是,他们还未能突破系统均衡的看法,仍相信秩序是终点,失序是暂时的事件。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光子学说直接引导人们认识到光波存在的“波粒二相性”,即事物(光)可以同时具备两种不同的属性,被确定的属性与人们使用的测量工具的性质有关。但是,爱因斯坦无法接受事物具备未定性质,未来只能是多种可能存在的概率分布的观点。在他看来,自然宇宙不可能容许随机性和任意性。
新自然科学与经典科学出现重大区别是在波尔、海森伯、薛定谔等人领导的量子力学、量子场论以及普利高津等人开拓的对热力学第二原理的新研究之时,尤其是后者。普利高津的耗散结构理论对混沌理论、大系统的复杂性理论以及宇宙发生学(弦理论、M理论等)都产生了影响。普利高津等人认为对于多元互动、变化不定、动荡起伏的复杂系统以及先于暂时均衡状态的过程无法以个体事物为研究单位,凭借“理想化”了的“既成状态”为研究对象,来寻找运动的线性轨迹规律。观察者也不能独立于观察的现象之外而获得“客观”的见解。换言之,原子论、二元论、机械决定论和动态均衡系统论都有本质的限制性,都只能适用于较稳定的中观现象研究,都无法应用于复杂的系统由失序到有序的生成现象。后者只能通过对“变化中的形态”特征研究而获得。与理想化了的“既成状态”相比,“变态更有普遍性,更有研究的价值,更可以指导我们理解从失序到有序的发展和生成规律”。
通过跨学科的证据比较,新科学总结出一系列有别于经典体系的发现。其中与管理学相关的基础观点包括:
- 动态失衡与能量的耗散是变化中的事物的本质。
- 事物变化有自我组织的递进生成的特征。由失序到有序是一个逐渐显现的现象。
- 因为自组织,递进生成、浙显特征,所以,事物发展的未来不能确定,具有多种可能性,无法用过去的因果关系做线性的预测。
- 但非线性、未定性、多种可能性并不排除有规律可循。一些能量活动规律包括:(1)事物变化对起始点的敏感反应;(2)由失序到有序的流体涡旋现象;(3)(突)裂变分叉点;(4)规则波动与干扰波动的转换:(5)以系集等群体特征为研究单位等。它们帮助我们更准确地理解失序到有序的变化生成过程,而不粗糙地将之归为无序和混乱现象。
对于处在全球市场一体化和跳跃技术呈显性势力的商业组织而言,重视变化流转过程成为管理的首要任务。在市场失序过程中建构暂时稳定的新秩序比市场定位更加迫切。新科学的发现无疑为建立新管理方法带来希望。
如普利高津所强调,任何科学方法与规律都有其严格的应用范畴。忽视范畴的前提条件,规律可能成为笑柄。新自然科学的发现就更需要注意不同的在人文管理应用范畴条件。这一转换工作只能从大胆的尝试、小心的验证中开始。鉴于此,下面的十条总结仅能当作新科学的启示,而尚不可称之为新管理学的规律。源于英文的文献特点,十条启示可以概括为十个C。
1.Controversy。新科学往往反经验常识。
我们需要接受混沌和耗散的动态失衡世界观。组织的指导原则不再是保持既有的均衡秩序,而是如何在必然的失序过程中自我创造一个个暂时稳定的市场秩序。组织的发展是一个与自我认识和能力俱进的不断创造过程。既成的均衡状态是生命体活动的表面现象。变化的失衡状态是深度本质。例如,摩尔定律揭示的不仅是IT行业在不断失衡中的管理规律,它包含的“不断创造”的信号越来越具有普遍意义。以它为代表的市场现实也为熊彼特等经济学家的“创造性摧毁”理论提供了经验佐证。
2.Co–adaptation。集体适应环境是先进的做法。
企业需要学习与利益攸关者协同适应环境的变化。企业在适应市场环境的同时,也影响和改造了市场发展的可能方向。过去,我们关注单个企业与市场的互动。今天,我们认识到企业之间不仅互为环境,而且可以通过主动的协同配合降低适应环境的随机性,提高适应进程速度和质量。例如,在动荡的全球航空市场中,各大航空公司尝试着用共享代码、共享航线、共同服务国际旅客的方法来降低国际航线的运营风险。
3.Contingency。掌握即兴反应能力,懂得知不知而行。
未来不是不可知的,而是未定的。市场变化中充满了瞬间创造活动,它使得市场环境始终保持着一部分新鲜性。对待市场的新鲜性,我们有两种反应方式:一是忽视它的存在,以求维护包裹在已有知识能力中的心理安全感;二是接受它的未知性,在理解的同时实践,在实践的过程中同步理解。
4.Connectivity。链接是一切秩序的初始。
失序到有序的初始点是随机的事物之间产生偶然的链接关系。周期性的链接、强度递增的链接、抗干扰性的链接,这些条件促使偶然到必然、失序到有序。建构市场秩序就是注入这些条件并保持它们经久不息。温州上海商会的杨会长曾经传授温州人到上海开辟市场的秘密:没钱,借钱也要请人吃饭。只要有饭吃,就有生意做。链接关系是从无到有的初始,温州商人深谙此道。
5.Convergence。重叠关系奠定秩序结构。
通过不断重叠的衍生关系,暂时稳定的市场秩序结构逐渐生成。在产业链中,相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的生产关系不仅丰富了市场生态环境,更重要的是,还帮助构筑了所处市场的秩序结构。要点在于:这些生产关系可以有不同的形式,但是却共享基本原创,从于中心企业的关系上派生出来,并从属于占中心地位的企业。好像河流的主流与支流、神经网络的主干与分又一样,重叠的衍生关系生成网络状态的能量互动与交换体系,进而形成暂时稳定的市场秩序。因此,谷歌、ebay、GE、IBM这样的超级企业都明白它们的最大利益不是来源于可数的交易,而是促生新的市场体系,并由自己占主导地位。它们的最终利润来源于以己为中心的市场秩序的“地租”。目前,中国企业与政府正致力于更高技术形式的互联网。一旦完成,技术已经不是关键因素。相比之下,促生新市场生态秩序的策赂更加重要。
6.Coalition。联盟制造引力场效果。
在众多链接关系中,建立利益一致的联盟关系体现了组织的主观能动性,并改变大系统中能量活动的随机性质。没有智慧思考能力的生物链接具有极高的随机和偶然性。但是,人的组织有主观分析、假设、想象和判断能力。这种能力帮助组织有目的地选择与其他组织的链接,产生周期性、高强度、抗干扰的产业关系。这样的产业关系对联盟之外的企业具有排他性,并增加了它们的环境风险。在联盟内部的企业仍然存在竞争关系,但以不破坏作为共同环境一部分的产业关系为前提。关于合作与竞争并举的商业策略就是以此原理为前提的。
7.Compromise。坚持原则,细节妥协。
允许对抽象的核心原则或秩序的中心概念作多种形式的不同方法的解释。市场秩序的暂时稳定一方面来自于体系范围内各种关系的丰富性,另一方面来自于丰富的多样关系之间求同存异的容忍性和允许冲突的韧性。求同,求的是对根本原则的相同认识与承诺。存异,允许根据共同的秩序概念作应用范畴的引申、发挥与创造。秩序因同(概念)而和,借异(形式)而生。因此,在治理GE这样一个“大国”时,韦尔奇像烹小鲜一样小心翼翼地建立起共同的核心价值与文化风格。核心价值与文化风格不能频繁改动,其余则随境转换,应时而行。
8.Communication。沟通传播秩序。
沟通是建立和维护组织内外秩序的条件。原始生物利用生物电波的频率和强弱实施相互沟通。关系是秩序的本质,没有沟通就无法生成关系,不能维持已生成的关系。因此,沟通的质量直接关系到秩序的影响力。
人的沟通是用符号的方式表达对相互关系的看法及其他意愿倾向。符号不仅有抽象程度的区别,还有信、达、雅的区别。被抽象了的语言符号应用到沟通过程之中就是信号。在个人需求来源于人的生物功能活动(吃、喝、穿)阶段,供应和需求双方有着天然的共识。因此,沟通(市场营销)并不重要。但是,当生产能力远远超过自然需求时,沟通在生产活动中的地位就突显出来。如今,生产者极大地依赖源自个人心理看法和偏好的人造需求。因为每个人的心理都独具特色,而且多变,所以,营建人造需求的共识的难度增加了,对沟通能力的要求提高了。因此,提炼与传播信、达、雅的价值信号,营建人造需求的心理共识就成为企业的重要生产活动。同样的道理也适用于组织内部秩序。
9.Committed Creativity。经久不息的创新是企业成长的本质。
一旦我们接受新科学的世界观,未定的未来、失序、动态失衡、不确定性等已不再是令人恐惧、避让的因素,而是持续创新的环境条件。创新就不再是解决旧问题的工具,而是探索新生命形式的必然之路。管理的策略目标也始终落在我们将要成为什么之上。领导学大师沃伦·本尼斯曾写过一本书,名为《成为领袖》(Becoming A Leader)。在新科学的发现背景之下,我们更应该关心促成变革的领导力。
10.Consciousness。新领导力的核心是意志、意志力、意识形态。
自然秩序起源于震动,这是大爆炸理论的核心。社会秩序起源于意志活动。意志是思想的震动。有了人的活动后,在失序的能量运动过程中,并非一切互动都是随机和偶然。包含主观能动性的意志力时常给随机的互动关系以方向。没有其他条件的支持,意志力不能凭空制造出秩序来。但是,秩序也不会冠名于没有意志力的组织。所以,中国有四大发明,但却长久受制于建立在火药上的世界政治秩序。我们发明了指南针,但使之服务堪舆,而非航海。在未来,希望不要到外汇存储最高的阶段时,我们仍受制于其他意志领导的世界经济秩序。
巴甫洛夫曾经总结道,科学知识随着认识工具的进步而不断丰富。新科学管理的十条启示也将丰富管理应用知识。但对新科学的许多发现科学家仍未有一致的看法,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它们与人类的日常生活经验相左,不符合人的常识认知,给人们以难以置信的不安全感。类似的集体心理失衡发生在每一次知识体系的历史大变迁过程中,达尔文、布鲁诺、伽利略、爱因斯坦等都承担过这种现象的证言人。我们正处在知识发展的岔路口,一是拒绝相信新科学,因此可以帮助我们维系心理平衡;二是接受新科学将使我们心理失衡,但它却有可能是正确的。混沌理论家爱德华·劳伦兹勇敢地选择了后者,那也是我的选择。